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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 |“在大众的事业”里做“永久的青年”

读瞿秋白《“儿时”》
稿件来源: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发布时间: 2023-02-28 16:15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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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《“儿时”》是瞿秋白创作的抒情散文。这篇作品虽然只有短短的500多字,但题旨高迈,意境奇崛,情感真挚,文采斐然,因而具有跨越时空的认识价值和艺术感染力,迄今仍值得我们深入研读和仔细体味。

  《“儿时”》开篇,作家在通常属于“题记”的位置上,引录了晚清著名诗人龚自珍(1792—1841,字璱人,号定盦)的七绝《猛忆》:

  狂胪文献耗中年,亦是今生后起缘;猛忆儿时心力异:一灯红接混茫前。

  这就很自然地告诉读者:就文心与文脉而言,《“儿时”》联系和呼应着《猛忆》,甚至可以说,正是因为受到了龚自珍《猛忆》的触动、启示和牵引,秋白才写下了不朽的《“儿时”》。

  在清代文学史上,龚自珍以呼唤“九州生气”,倡导革故鼎新著称。其实,这位出身于诗礼仕宦之家的一代巨擘,在青少年时代也曾潜心典章考据,倾情诗云子曰,只是他并不为这类学问所囿,而是更喜欢远绍旁取,转益多师,以诗文抒写真性情,即所谓“歌泣无端字字真”。尤其是涉足举业寄身仕途之后,动荡紊乱的家国现实,腐朽黑暗的官场秩序,沉闷压抑的社会氛围,连同自己才高八斗却屡试不第的科场经历,使他清醒地意识到封建王朝“日之将夕”的末世命运,进而将伤时忧国之情,化作一系列激浊扬清、针砭流弊、狂放不羁的诗文,试图以笔为用,挽狂澜于既倒。

  与此同时,随着阅历的增长,作家亦开始回望来路,反求诸己,正是沿着这一维度,他36岁时吟成《猛忆》,留下一段意味深长的生命告白:将半生时光用于寻章摘句,案牍雕龙,只是一段后起的和外在的因缘。蓦然间儿时生动的场景让内心为之一振,眼前的一炷红灯竟也变得辉耀无边。显然,作家并不满意故纸做法,案牍劳形的中年现实,而希望借助某种力量来加以改变。

  这里有一点需要指出:由于受家庭影响,龚自珍自小就对佛学感兴趣,不过他主张把佛家的“普度众生”和儒家的“经世致用”结合起来,用佛家的勇猛无畏来激励天下苍生。懂得了这点,再来看《猛忆》即可发现:其中“猛忆”以及“缘”、“灯”、“混茫”等,并非简单的写实层面的“青灯有味似儿时”(陆游诗),而是一种具有佛学色彩的意象组合,其中“猛忆”浑如禅宗的“顿悟”,整首诗也因此具有了唤醒蓬勃生命的意思。

  厘清了《猛忆》的内蕴,再来看《“儿时”》,不难觉察,该篇的意绪和构思确实对《猛忆》有所借鉴,不过就整体的思想内涵和艺术境界而言,《“儿时”》却更多属于作家在斗争或工作中的精神升华与情感绽放,是一种高蹈独立、推陈出新的精神建造。对于共产主义的信仰者和践行者来说,驱笔为文不是寄托才情,而是基于理想、使命和责任的以笔为旗。

  瞿秋白出生于江苏常州一个绅士之家和书香门第。他来到世间时,家道已经败落,但书香尚且留存,其父擅长绘画,兼通医道和剑术。母亲更是幼娴诗书,下笔成章,有相当深厚的传统文学修养。此外尚有不少长辈和亲戚,或工于书法,或精通篆刻。秋白从幼年开始,就在他们的熏陶下学习诗文书画,从而渐渐养成了崇尚性灵、重视内心的文人气质,以及诗文遣兴、笔墨抒怀的雅好,甚至萌生了以创作、翻译和社会评论为志业的愿望。投身革命后,他曾有意识消除自身的“名士”印痕和文人习惯,但以诗文抒情言志这一植根传统的人生表达方式,还是保留了下来,《“儿时”》正是这种表达方式的展露。

  1933年秋日,由苏联回国的瞿秋白暂在上海养病,同时和鲁迅一起参与并领导左翼文化运动。由于当时革命形势的变化,秋白的内心未免有些抑郁,思绪也变得纷乱起来,某日晚间,他早年熟读的龚自珍的《猛忆》诗蓦然涌上心头,其中应该是“猛忆儿时心力异”一语拨动了作家的心弦,于是,他禁不住以《猛忆》为触媒,捧出了自己关于青年和“儿时”的心声。

  同样是向青春撷取力量,秋白的《“儿时”》完全摈弃了《猛忆》的虚幻内涵,而将主题和境界深深植根于作家所面对的历史与现实,由此构成了作家与青春和人生的诚挚深切的对话。

  在秋白看来,青春是匆促的,生命是短暂的,她们的整体向度固然无法更改,但其中仍有辩证法存在:对于浮生若梦,没有精神寄托的人来说,“儿时”无疑格外宝贵,因为它足以让人觉察到中年以后的衰退,直至衰老的无能和悲哀。相反,“假使他的生命融化在大众的里面,假使他天天在为这世界干些什么,那么,他总在生长,虽然衰老病死仍旧是逃避不了,然而他的事业——大众的事业是不死的,他会领略‘永久的青年’。”显然,这是一种积极、前进、蓬勃、向上的人生观。其常见的人生励志文字中,实际上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,如“信是明年春再来,应有香如故”(瞿秋白《卜算子·咏梅》)。正如深懂秋白的妻子杨之华日后所说:《“儿时”》这篇文章意味深长地说明了:“在这不寻常的三年(指秋白生命中多经磨难与考验的最后一段时光)中,他(瞿秋白)为什么能够一如既往,依然以如此惊人的‘伟大的精力’,像‘永久的青年’似的献身于党的事业?”

  大众的事业是庄严的、正义的、光明的,但同时又是艰难的、曲折的、复杂的。然而,秋白的态度终究是理性而豁达的,请看他在《“儿时”》中所写:“不能够前进的时候,就愿意后退几步,替自己恢复已经走过的前途。请求‘无知回来’,给我求知的快乐。”而这回来的“无知”和“求知的快乐”,恰恰是儿时的专利,即所谓:“‘儿时’的可爱是无知。那时候,件件都是‘知’,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学家和大哲学家,每天在发现什么新的现象,新的真理。”由此可见,在秋白心目中,“儿时”的精彩在于求知,在于探索,在于远离“生命的‘停止’”,而追怀“儿时”则是为自己,也是为无数人的生命加油,从而激励人们为“大众的事业”聚集心力,执着前行。这应该是秋白创作《“儿时”》的深层动机,也是我们今天读《“儿时”》依旧常读常新怦然心动的精义所在。(古耜)


“儿时”

  狂胪文献耗中年,亦是今生后起缘;猛忆儿时心力异:一灯红接混茫前。

  ——定盦诗

  生命没有寄托的人,青年时代和“儿时”对他格外宝贵。这种浪漫谛克的回忆其实并不是发现了“儿时”的真正了不得,而是感觉到“中年以后”的衰退。本来,生命只有一次,对于谁都是宝贵的。但是,假使他的生命融化在大众的里面,假使他天天在为这世界干些什么,那末,他总在生长,虽然衰老病死仍旧是逃避不了,然而他的事业——大众的事业是不死的,他会领略“永久的青年”。而“浮生如梦”的人,从这世界里拿去的很多,而给这世界的却很少,——他总有一天会觉得疲乏的死亡:他连拿都没有力量了。衰老和无能的悲哀,像铅一样的沉重,压在他的心头。青春是多么短呵!

  “儿时”的可爱是无知。那时候,件件都是“知”,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学家和大哲学家,每天在发现什么新的现象,新的真理。现在呢?“什么”都已经知道了,熟悉了,每一个人的脸都已经看厌了。宇宙社会是那么陈旧,无味,虽则它们其实比“儿时”新鲜得多了。我于是想念“儿时”,祷告“儿时”。

  不能够前进的时候,就愿意后退几步,替自己恢复已经走过的前途。请求“无知回来”,给我求知的快乐。可怕呵,这生命的“停止”。

  过去的始终过去了,未来的还是未来。究竟感慨些什么——我问自己。(瞿秋白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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