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文化
聆听父爱
我总觉着,父亲的血管里流淌的,不只是血液,还有一股股氢气、氨气、甲烷气……那股子味道,早已渗进他的骨缝里,挥不去,散不开。他20岁一头扎进这个工作,从毛头小子干到快退休,30多年的光阴都交给了轰隆的装置和交错的塔林。三班倒的作息像刻进他身体的年轮,回家常累得躺到床上就睡着了,鼾声里都带着铁器的疲惫。
在我印象中,爸爸仿佛一个静默的影子。家里的事,他好像总是插不上手,也插不上嘴。他的世界被工作填满了,沉默成了他最好的语言。直到小学四年级的那个中午,我才窥见这沉默底下,原来藏着一条温暖的河流。
那天和往常一样,母亲上班不在家。我午睡起来,头发乱成鸟窝。爸爸拿起梳子,那双驾驭偌大化工装置的大手,捏着小小的桃木梳,竟有些笨拙地颤抖。他梳得很慢,极轻,仿佛我是什么金贵的瓷器,稍用力就会碎。我能感觉到他用梳齿小心地分开打结的发丝时的紧张,粗重的呼吸拂过我头顶。其实他扎的辫子太松了,走到学校就散开大半,可我从来不说。那种被如此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,就像冬日里突然照进窗棂的暖阳,让我舍不得说破。
初中时,我和母亲因为观念和学业争吵不休。一次激烈的冲突后,我蜷在沙发角抽泣。他坐过来,身子沉得让沙发吱呀一声。“为啥吵啊?”他问。我别过脸去——那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情绪,他不懂得。他静默了片刻,然后用那只厚实而温暖的手,极轻地拍着我的背,一下、两下……像多年前梳头那样轻柔。“妈妈也是着急。”他声音有些沙哑,“你多担待。”我抬头,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个我一直觉得还年轻的男人。他的一头乌发还倔强地黑着,可眼角的皱纹却深得像是用刻刀划出来的。那一刻,我心里某个坚硬的东西突然化了。
后来我南下求学,离家千里。每次和母亲视频,他总会凑过来,整张脸几乎贴到镜头上,笑得腼腆。“宝宝,吃得好吗?”“宝宝,钱够用吗?”翻来覆去就这几句。有时话说到一半,妈妈就嫌他肉麻,画面一晃不让他离镜头太近,他嘿嘿地笑,只能再关心我几句,走开了。
不知从何时起,我们的话密了。也许是我终于懂得,话少不是无话可说,而是我们都等在原地,等对方先开口。
去年,我患了感冒,他在微信上问起,我说快好了。他回复:“照顾好自己”,然后突然发来3张照片。暮色中的小区,湖水泛着最后的金光,空长椅静默,梧桐叶正黄。我盯着屏幕愣了神。这是他第一次,跟我分享他眼里的世界。
“和你妈散步时拍的。”他补充道,像在解释什么。
“真美。”我说。
照片拍得实在普通,构图歪斜,光线过曝。可那一刻,我仿佛看见了这个沉默的男人心里藏着的整片天空。原来他不是没有话要说,只是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,把他看见的黄昏,安静地寄给我。
如今父亲的腿脚不太利落了。痛风缠了他多年,他偏又管不住嘴,像个任性的孩子。每次看他走路一瘸一拐,我心里就揪着疼。以前总不忍心说他,怕他不开心。现在我想通了,该管还得管。就像那些年他给我梳的头发,虽然松了散了,但那份笨拙的温柔,却一直稳稳地系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。而我也终于明白,有些爱从不需要华丽的言辞,它只是匆匆沉默的身影,是贴满屏幕的模糊笑脸,是几张歪斜的夕阳照片。
我要他好好注意身体,好好陪我久一点,再久一点。因为这条沉默的河流,已经默默流淌了太多年。而我,才刚刚学会聆听它的声音。(王紫瑶)